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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La Vie en Rose 上)
(五)
春和里23號,是小山坡上一幢五層高的房子;在百多層住宅聳立的城市裡,是幢快要絕跡的建築物。
文曦站在304室門前,按下門鈴,屏息以待。
開門的,是個面相和靄的婦人。他的心涼了一截,木然站在門外,不懂說話。
「你一定是文曦。我是玫的媽媽,請進來。」婦人笑着說。
文曦尷尬地點了點頭,為自己的失儀莞爾,心中卻升起另一個問號:玫?
在廳中坐下,婦人端來一杯咖啡,對他說:
「那孩子不知在弄甚麼,我去催一催促她。」旋即離開了客廳。
文曦拿起杯子,喝一口咖啡。他很久沒喝過這樣香氣撲鼻的咖啡了。咖啡豆產量連年暴跌,街頭巷尾,S店內賣的都是一塌糊塗的化學混合物。
他有點兒納悶。為麼他們不到外面喝酒,聽音樂,或玩一場最新上畫的互動電影,偏要選在家裡見面?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原因。現實內外,她都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女孩。
但此刻文曦最關心的,並不是她的性格。他叫自己別胡亂猜測,卻怎也揮不去腦海裡 Rose 的樣子。
他從沙發起來,在廳中徘徊四顧,藉此打發等待中的焦慮。兩邊牆壁的書架上,密麻麻排滿了各類書籍。他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藏書。他還以為,已經沒有人看書了。
突然,背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
「對不起,要你等了這麼久。」
文曦慌忙轉身,視線剛巧落在一頭鮮艷的紅髮上。
(六)
二人相對而坐,感覺就像在 B-612 一樣的安靜。不過,這裡沒有星星,沒有日落,有的只是大廈隙縫中一線灰灰濛濛的天。
玫的容貌和神態,跟 FaceUniverse 裡的 Rose 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和飛天遁地的 Rose 相比,現實中的玫,是蒼白和柔弱得多。
她比平時健談,也比平時有禮,文曦卻不太習慣這樣拘謹的氣氛。他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又怕說了不合適的話。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的會面。
「Rose 是你的真名嗎?」
「難道你以為我一直在騙你?」聲音一片委屈,臉上卻是他熟悉的,得意洋洋的神色。
「你為甚麼會到星星上去?」
玫不回答,逕自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書,遞給文曦。文曦打開來一看,文字他不懂,但書中的圖畫,他是耳熟能詳的。
「這是初學法語時,爸爸送給我的。」
「那顆星星,像極了書中的世界。我本想把它買下來,卻慢了一步,被你捷足先登。」
「看你一天天建得那麼起勁,一時沉不住氣,便闖進去看看。」
文曦慶幸,當天只隨便安裝了最普通的,不堪一擊的 4096-bit 門鎖。
他把書交回給玫。她搖搖頭說:
「你收下吧,算是給你賠罪。」
「這樣不太好吧。」
「不要緊。反正書中的星星,我已找到了。」
文曦一時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想在玫的表情上找尋線索,但找到的,卻是一臉似曾相識的倦容。虛擬裡活潑的紅髮,現在看來,是那樣格格不入,仿如黑暗裡無力的吶喊。
忽然間,文曦覺得,紅髮,就是她的玻璃罩。
(七)
看見玫放慢了腳步,文曦說:「我有點累,不如回去吧。」
玫不作聲,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步伐。
每個週末,文曦都會到春和里這裡來。在家裡,玫會教他簡單的法文。出外時,他們或在山坡上散步,或到附近的店子吃她最愛的甜品。玫精神好的時候,他們會去遠一點,逛逛城中僅存的數間小書店。
在春和里幽靜的角落裡,文曦暫時忘記了外面那座一千萬人的瘋狂城市。
玫易累,卻總是賴在街上不願回去;因此,文曦永遠先她一步嚷着要回家。慢慢地,這成了二人之間的默契。
從她媽媽口中,他漸漸得知玫身體的情況。這遺傳病,在藥物的幫助下,已是能受控的慢性疾病。Gene Therapy 最新的突破,也為病人帶來完全康復的希望。可惜,DNA 合成的技術還未成熟,把人工基因注射到骨髓後,病人仍要面對身體排斥的危險。
文曦明白,玫很想好起來。她表現得愈若無其事,愈顯得出她心中的無助和失望。
二人沿着馬路,慢慢走上斜坡。傍晚燠熱潮濕的空氣,仿佛在提醒他們,已經是六月了。G企業在H埠的的項目,也快完結了。
路上,文曦和玫都沒有說話,都在心裡揣測着對方想說又未說的話。文曦枯腸搜索,想找個輕鬆一點的話題。他笑問:
「還記不記得那首法文歌?再唱一次好嗎?」
玫卻頓然停下了腳步。
文曦回頭,看見她無言望着自己,眼神似在哀求,又像在道別。蒼白的臉龐上,是一行淺淺的淚印。
(八)
踏出G企業的大門後,文曦預感到,是不會再回去的了。想不到,曾經以為很重要的東西,放手時,竟是如此的輕鬆。
那天回家後,他立刻到維基音樂庫找來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聽。一星期過去,卻是愈聽愈糊塗,愈聽愈不明白玫的眼淚。
畢竟,從 B-612 到春和里,是那麼長的路,而他們才只走了這幾步。他還未了解她,更不了解自己。
可是,歌聲卻如漩渦,一字一句,把文曦捲進深不可測的水底。他不知道會被捲往那裡去。他只清楚知道,怎也不可能回頭了。
他要和她一起出發。第一站,是她喜愛的城市。
一整天,文曦都在計劃着旅程的細節。得趕快預訂低軌道 StratoShuttle 的機票了。行程要輕鬆一點,讓她多些時間休息。噢,別忘了帶該帶的藥。才學會幾句彆腳法語,到時候她一定笑不攏嘴,唉……
不經不覺,便來到了304室門前。他急不及待按下門鈴。
玫的媽媽打開大門。她有點錯愕地望着文曦,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真的沒有告訢你。」
文曦如墮霧中,還來不及發問,玫的媽媽已步出大門,拉着他說:
「我們到醫院去看她吧。」
一秒間,她的沉默,她的眼神,她的眼淚,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
原來,在文曦決定留下來的同時,暗地裡,玫也作了一個更勇敢的決擇。
(九)
「Au revoir, à bientôt」
文曦一面穿上外套,一面和店裡的同事們說再見。在巴黎住了近一年,他的法語仍然十分生硬。但如非必要,他也堅持不用 Babel fish 和別人交談。
從咖啡店下班後,文曦如常地穿過異國深夜的街道。他輕觸耳背的按鈕,BioPod Nano 即以看不見的頻率,徐徐振動着他的聽覺神經。
一百年過去了,Piaf 起伏的歌聲,仍然能令人感動。或者,在已經變得真假不分的世界裡,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河上吹來微涼的晚風。文曦停下來,抬頭望向天空寥落的數顆星星。他想起荒廢了的 B-612。不知星上的花兒,冷風中有沒有咳嗽?
星星上的玫瑰,G企業的會議室,春和里悶熱的黃昏,手術室緊閉的門……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今天想來,卻像上世紀的歌聲一樣遙遠。
音樂停了。暗淡月色下,一抺紅髮的身影,在他眼角曳然掠過。
文曦揉一揉睏倦的眼睛,喃喃自語道:
「回家吧。」
他知道,不遠處,玫在等她。
(完)
註: Edith Piaf 演唱的 La Vie en Rose 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