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30, 2008

La Vie en Rose (下)



(接:La Vie en Rose 上


(五)

春和里23號,是小山坡上一幢五層高的房子;在百多層住宅聳立的城市裡,是幢快要絕跡的建築物。

文曦站在304室門前,按下門鈴,屏息以待。

開門的,是個面相和靄的婦人。他的心涼了一截,木然站在門外,不懂說話。

「你一定是文曦。我是玫的媽媽,請進來。」婦人笑着說。

文曦尷尬地點了點頭,為自己的失儀莞爾,心中卻升起另一個問號:玫?

在廳中坐下,婦人端來一杯咖啡,對他說:

「那孩子不知在弄甚麼,我去催一催促她。」旋即離開了客廳。

文曦拿起杯子,喝一口咖啡。他很久沒喝過這樣香氣撲鼻的咖啡了。咖啡豆產量連年暴跌,街頭巷尾,S店內賣的都是一塌糊塗的化學混合物。

他有點兒納悶。為麼他們不到外面喝酒,聽音樂,或玩一場最新上畫的互動電影,偏要選在家裡見面?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原因。現實內外,她都是個讓人猜不透的女孩。

但此刻文曦最關心的,並不是她的性格。他叫自己別胡亂猜測,卻怎也揮不去腦海裡 Rose 的樣子。

他從沙發起來,在廳中徘徊四顧,藉此打發等待中的焦慮。兩邊牆壁的書架上,密麻麻排滿了各類書籍。他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藏書。他還以為,已經沒有人看書了。

突然,背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

「對不起,要你等了這麼久。」

文曦慌忙轉身,視線剛巧落在一頭鮮艷的紅髮上。


(六)

二人相對而坐,感覺就像在 B-612 一樣的安靜。不過,這裡沒有星星,沒有日落,有的只是大廈隙縫中一線灰灰濛濛的天。

玫的容貌和神態,跟 FaceUniverse 裡的 Rose 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和飛天遁地的 Rose 相比,現實中的玫,是蒼白和柔弱得多。

她比平時健談,也比平時有禮,文曦卻不太習慣這樣拘謹的氣氛。他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又怕說了不合適的話。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的會面。

「Rose 是你的真名嗎?」

「難道你以為我一直在騙你?」聲音一片委屈,臉上卻是他熟悉的,得意洋洋的神色。

「你為甚麼會到星星上去?」

玫不回答,逕自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書,遞給文曦。文曦打開來一看,文字他不懂,但書中的圖畫,他是耳熟能詳的。

「這是初學法語時,爸爸送給我的。」

「那顆星星,像極了書中的世界。我本想把它買下來,卻慢了一步,被你捷足先登。」

「看你一天天建得那麼起勁,一時沉不住氣,便闖進去看看。」

文曦慶幸,當天只隨便安裝了最普通的,不堪一擊的 4096-bit 門鎖。

他把書交回給玫。她搖搖頭說:

「你收下吧,算是給你賠罪。」

「這樣不太好吧。」

「不要緊。反正書中的星星,我已找到了。」

文曦一時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想在玫的表情上找尋線索,但找到的,卻是一臉似曾相識的倦容。虛擬裡活潑的紅髮,現在看來,是那樣格格不入,仿如黑暗裡無力的吶喊。

忽然間,文曦覺得,紅髮,就是她的玻璃罩。


(七)

看見玫放慢了腳步,文曦說:「我有點累,不如回去吧。」

玫不作聲,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步伐。

每個週末,文曦都會到春和里這裡來。在家裡,玫會教他簡單的法文。出外時,他們或在山坡上散步,或到附近的店子吃她最愛的甜品。玫精神好的時候,他們會去遠一點,逛逛城中僅存的數間小書店。

在春和里幽靜的角落裡,文曦暫時忘記了外面那座一千萬人的瘋狂城市。

玫易累,卻總是賴在街上不願回去;因此,文曦永遠先她一步嚷着要回家。慢慢地,這成了二人之間的默契。

從她媽媽口中,他漸漸得知玫身體的情況。這遺傳病,在藥物的幫助下,已是能受控的慢性疾病。Gene Therapy 最新的突破,也為病人帶來完全康復的希望。可惜,DNA 合成的技術還未成熟,把人工基因注射到骨髓後,病人仍要面對身體排斥的危險。

文曦明白,玫很想好起來。她表現得愈若無其事,愈顯得出她心中的無助和失望。

二人沿着馬路,慢慢走上斜坡。傍晚燠熱潮濕的空氣,仿佛在提醒他們,已經是六月了。G企業在H埠的的項目,也快完結了。

路上,文曦和玫都沒有說話,都在心裡揣測着對方想說又未說的話。文曦枯腸搜索,想找個輕鬆一點的話題。他笑問:

「還記不記得那首法文歌?再唱一次好嗎?」

玫卻頓然停下了腳步。

文曦回頭,看見她無言望着自己,眼神似在哀求,又像在道別。蒼白的臉龐上,是一行淺淺的淚印。


(八) 

踏出G企業的大門後,文曦預感到,是不會再回去的了。想不到,曾經以為很重要的東西,放手時,竟是如此的輕鬆。

那天回家後,他立刻到維基音樂庫找來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聽。一星期過去,卻是愈聽愈糊塗,愈聽愈不明白玫的眼淚。

畢竟,從 B-612 到春和里,是那麼長的路,而他們才只走了這幾步。他還未了解她,更不了解自己。

可是,歌聲卻如漩渦,一字一句,把文曦捲進深不可測的水底。他不知道會被捲往那裡去。他只清楚知道,怎也不可能回頭了。

他要和她一起出發。第一站,是她喜愛的城市。

一整天,文曦都在計劃着旅程的細節。得趕快預訂低軌道 StratoShuttle 的機票了。行程要輕鬆一點,讓她多些時間休息。噢,別忘了帶該帶的藥。才學會幾句彆腳法語,到時候她一定笑不攏嘴,唉……

不經不覺,便來到了304室門前。他急不及待按下門鈴。

玫的媽媽打開大門。她有點錯愕地望着文曦,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真的沒有告訢你。」

文曦如墮霧中,還來不及發問,玫的媽媽已步出大門,拉着他說:

「我們到醫院去看她吧。」

一秒間,她的沉默,她的眼神,她的眼淚,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

原來,在文曦決定留下來的同時,暗地裡,玫也作了一個更勇敢的決擇。


(九)

「Au revoir, à bientôt」

文曦一面穿上外套,一面和店裡的同事們說再見。在巴黎住了近一年,他的法語仍然十分生硬。但如非必要,他也堅持不用 Babel fish 和別人交談。

從咖啡店下班後,文曦如常地穿過異國深夜的街道。他輕觸耳背的按鈕,BioPod Nano 即以看不見的頻率,徐徐振動着他的聽覺神經。

一百年過去了,Piaf 起伏的歌聲,仍然能令人感動。或者,在已經變得真假不分的世界裡,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河上吹來微涼的晚風。文曦停下來,抬頭望向天空寥落的數顆星星。他想起荒廢了的 B-612。不知星上的花兒,冷風中有沒有咳嗽?

星星上的玫瑰,G企業的會議室,春和里悶熱的黃昏,手術室緊閉的門……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今天想來,卻像上世紀的歌聲一樣遙遠。

音樂停了。暗淡月色下,一抺紅髮的身影,在他眼角曳然掠過。

文曦揉一揉睏倦的眼睛,喃喃自語道:

「回家吧。」

他知道,不遠處,玫在等她。

(完)


註: Edith Piaf 演唱的 La Vie en Rose 全曲

Saturday, June 28, 2008

La Vie en Rose (上)




(一)

文曦坐在椅子上,靜靜望着遠處的日落。他看得入神,到太陽快要消失時,才發現不遠處的一個人影。

文曦感到很愕然。這兒是他一手建造的秘密花園,到底是誰闖了進來?他站起來,警惕地向影子走近。

卻見一個紅髮的少女,好奇地注視着玻璃罩裡的玫瑰。

「你是誰?」他質問。

「你好,我是 Rose。」女孩回答,視線卻一直停留在花朵上。

他很不滿意這傲慢的態度,再問:

「你是怎樣進來的?」

但她好像聽不見似的,自顧自地跑往星球的另一邊。文曦只得無奈地跟在她後頭。

女孩興奮地東張西望,不停發問:

「有老虎嗎?」

「這是活火山嗎?」

看她不似有惡意,又如此熟悉星星上的事物,文曦漸漸放下戒心,和這位不速之客聊起來。

但談不到幾句話,她卻突然說:

「我要走了,明天再見。」

說罷,便一躍飛上空中,像顆流星般,消失在繁星間。

文曦仰望着她優雅的身影,呆了好一會,才懂得閉上眼睛,緩緩吐出「shut-down」兩個音節。

牆上的 3D 屏幕被關掉,四周景物逐漸淡出,房間的燈亦自動亮起。文曦嘆了口氣,把 VR 頭盔和手套脫下,扔在一旁。

他走進睡房,拿起床邊的藥瓶,倒出三顆藥丸,咕嚕吞進肚裡。不消兩分鐘,便進入了另一個更虛幻的世界。


(二)

「我們在H埠的項目,只餘下數個月的時間……」

上司冰冷的聲音,在會議室中廻蕩。文曦不敢相信,眼前是廿一世紀四十年代的風景。都2046年了,我們為何還要每天困在玻璃大厦內,聽別人不痛不癢的空話?

或許,這是人類社會永恒不變的儀式。無論是捕捉野獸,建造金字塔,還是開發 search engine,千萬年來,人類都在重複着一樣的權力與服從的遊戲。

「基因 data mining 將是生物科技中發展潛力最大的領域……」

世界任何角落,那裡有發展機會,G企業的團隊便奉命到那裡上陣。這次在H埠,文曦負責的,正是近年紅火的基因配對服務。

婚姻制度已瀕臨崩潰邊緣,未來將會是個感情,慾望,生育完全分離的社會。文曦不知道,人類是不是已經做好準備,迎接這個混沌的勇敢新世界?

不過,即使人類還未準備好,G企業卻早已準備就緒。世界更混亂,人便更依賴快捷準確的搜尋工具。文曦不清楚,每天埋頭苦幹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在難以界定正義和邪惡的年代,要 don’t be evil,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染色體中的密碼,跟某些化學物質碰撞時產生的幻覺。我們不能分辨,也無從抵抗。

他想到昨晚 FaceUniverse 裡那個不請自來的女子。Rose?胡謅也請找個好點的名字吧。但,管她是 Rose,是 Lily,還是 Tulip,都不過是零和一堆砌出來的幻象,我們也是分辨不出的。

「我要走了,明天再見」八個字,卻在他耳畔縈迴了大半天。

輪到文曦發言了。

「在五千個隨機抽選的基因樣本中,系統選出了九百五十對可持續發展的異性伴侶,和八十七對可持續發展的同性伴侶……」


(三)

「每扇門都上了鎖,你是怎樣進來的?」

「嗯,是鎖了的嗎?」Rose 假裝驚訝,眼裡卻是得意洋洋的微笑。

文曦自討沒趣,但不得不承認,在這片宇宙裡,她比他靈巧得多了。

「那你為甚麼到這裡來?」

她伸手向天一指:

「在那邊的星星上,見這兒有趣,便來看看。」

「那麼遠,看得到嗎?」

「別忘了,甚麼都是假的,包括距離。」她笑說。

個多月來,二人就是這樣,在 B-612 星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Rose 是個很差勁的談話對象。她只回答喜歡的問題;不喜歡的,便詐聽不見。

不過,一點一滴地,文曦也能窺探到一些她的事情。他知道,她住在H埠,她喜歡唱歌,她會說多種語言。還有,她是個十分聰明的女孩子。

Rose 高興時,會幫忙為花兒澆澆水,通通火山;不高興時,會獨自望着玫瑰沉思。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坐在地上,笑着欣賞星星上周而復始的日落。

就像現在這樣。

她愛笑,但笑容又偶爾滲着一絲捉不住的憔悴。文曦分不出,那是她的心事,還是 Emotion Sensor 軟件錯誤分析了她的情緒。

這兒的一切,就是那末不真實,令人沮喪,亦令人著迷。

未幾,他躊躇地吐出一句猶豫了很久的說話:

「我們出來見面好嗎?」

Rose 卻不理睬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橙紅的太陽。文曦後悔莫及,心裡希望她是真的聽不到。

良久,她霍然站起來,拉着他的手,說:

「來,我們去一個地方。」


(四)

文曦還未站定,四周的風景已瞬間變換了模樣。

眼前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橋樑,橋下是倒映着月光的寶藍色河水。遠處,鐵塔的光芒,溫暖地照耀着古老的城市。

Rose 跑到橋上,環顧沉睡中的城市。安靜得過份的城市,像在暗示着,看見的,都是幻覺。

「我很喜歡巴黎,可惜未能親身去看一看。」

她迎着河面吹來的風,在橋上輕快地踱步,還哼起一首熟悉的調子:

  Des nuits d’amour à plus finir
  Un grand bonheur qui prend sa place
  Des ennuis, des chagrins s’effacent
  Heureux, heureux à en mourir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Il me parle tout b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Il me dit des mots d’amour
  Des mots de tous les jours
  Et ça me fait quelque chose

  Il est entré dans mon coeur
  Une part de bonheur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雖然文曦一句也聽不懂,但風中的紅髮,溫柔的歌聲,已令他忘記了剛才邀約不遂的窘態。

突然,Rose 不知從那兒拿出一片白紙,放在手裡一搓,再猛力把它扔進河裡。然後,她向文曦扮了個鬼臉,轉身便往前跑,直至消失在河畔的樹影裡。

「真拿她沒辦法。」對她種種莫明奇妙的舉止,他早已是見怪不怪。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柔和的鈴聲。那是 FaceUniverse 郵箱的訊號。文曦說了聲「Open」,一團皺皺的紙球,便立刻浮現在他眼前。

他小心地翻平紙張。皺起的白紙上,是一行娟秀的字:

「星期六下午四時 春和里 23 號 304 室」


(續:La Vie en Rose 下

Friday, June 27, 2008

數碼電視



(這篇轉轉風格,談一談科技,不喜勿進。)

香港已開始了數碼電視廣播半年,美國也推行了一段時間。明年2月17日後,美國的無線電視便會全部轉為數碼廣播。

和歐洲相比,這裡電視數碼化已經遲了很多。現在終於能夠成事,主要是因為金錢的動力。轉成數碼後,騰出的頻道,政府可以拍賣給電話公司,增加庫房收入。其實,大部份美國家庭都安裝了有線或衛星電視;仍用天線接收信號的不足15%。無線廣播和模擬(analog)從此一刀兩斷,影響也不會太大。

電視的出視,徹底改變了現代人的生活習慣。Analog TV 能夠生存到今天才沒落,也是一項科技的奇蹟。其中,為了節省頻寛(bandwidth)而發明的 interlace 格式,為了黑白彩色兼容而制定的的 lumachroma,幾十年來,令多少人又愛又恨。這兩項格式,充分利用了人類視覺系統的不足之處,到今天仍在影響着數碼影視(高清電視的 1080i 仍是一行一行互相交替的 interlace 格式, DVD 用的是 luma 和 chroma 分開壓縮,黑白解像度比顏色解像度高四倍的4:2:0 chroma sampling)。

模擬電視主要分 PAL 和 NTSC 兩大陣營(還有法國為保護本土產品而設的 SECAM)。踏入數碼時代,制式更是花多眼亂。單在北美,已有無線和有線的 ATSC(當中也分 8VSBQAM 兩種不同的調頻器),和衛星電視的 DVB-S2。歐洲方面,有 DVB-CDVB-TDVB-S,和 DVB-S2。 日本的廣播則是自成一格的 ISDB-T,ISDB-C,和 ISDB-S(奇怪地,巴西最近卻決定跟從日本的制式,傳聞是日本廠商答應往當地投資的緣故)。當然,還有咱門祖國自創的 DMB-T(即是香港使用的制式)。不同的制式,又分別支援 MPEG2H.264 畫面壓縮技術,再加上防止盜錄的密碼技術(美國的 CableCard,日本的 B-CAS),真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對用家來說,數碼化最大的益處,主要還是高清。的確,High Definition 畫面比 Standard Definition 高六倍的解像度,看起來感受是截然不同的。隨着 Sony 的 Blu-ray 擊敗了 Toshiba 的 HD-DVD,高清 DVD 的「制式戰爭」告一段落,藍光影碟應是大有市場的。但是,看過不少電影的高清版,也覺得和 DVD 沒太大分別,可能是負責 transfer 的工程人員還未掌握固中技巧吧。

其實,在優質的電視上看質素高的高清影片,是一個 initiation 般的體驗。之後再看普通電視,便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感慨。不過,高清也是藝人的夢魘;鏡頭燈光一不遷就,螢幕隨時會變成無情的照妖鏡。

工作關係,經常接觸到不同的電腦電視影音器材,但家裡仍是只得一部老舊的21吋電視。而且看的多是 DVD,很少看廣播,所以只聊勝於無地安裝了最基本的電視頻道。然而,最近卻靜極思動,有點兒想換一部新的電視,安裝多些頻道。

為甚麼?因為美國大選臨近也。CNN 和 MSNBC(還有 Fox News,不過我當然不會看)等新聞頻道四年一度,舖天蓋地的選舉報導,不看的話,就好像球迷不看世界盃,難免有點遺憾。別人買電視,是為了 Superbowl,為了奧運,為了 Lost,為了 Soprano。我卻是為奧巴馬,麥凱恩,Keith Olbermann,Jon Stewart,Stephen Colbert 等人的精彩演出,和十一月四號的大結局!

Sunday, June 22, 2008

怪談



(一)

上月一天,剛從外地回來;在機場下機後,匆匆取回行李袋,便乘車回家。

袋是個普通的運動袋,旁邊有兩個放雜物的小口袋。回到家中,發覺本來應該是空的一個口袋,看起來卻是漲漲的。

打開拉鍊一看,是一隻不屬於我的涼鞋。一隻右腳的男裝涼鞋。

我看着右腳的鞋子嘖嘖稱奇;同一時候,地球某處,鞋子的主人對着左腳的鞋子發愁。我想,一對鞋子從此天各一方,也是很可憐的。

然後,我拿起那隻可憐的涼鞋,扔進垃圾箱。

各位機場工作人員,下次要塞的話,請放些相機,錢包,珠寶,不要再放一隻骯髒的爛鞋。


(二)

昨天晚上,刷過牙後,如常地隨手把電動牙刷放在洗手盆邊,便去睡覺。

今朝醒來,步進浴室,腳尖竟踢到一件硬物。低頭一看,牙刷正橫躺於浴室地上,不省人事。

把它拾起來,按一按掣。牙刷還有電,還會轉,看來又不似開關短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為甚麼它會震到地上呢?

真想對着牙刷講:做乜半夜三更自己出街?唔識飲就唔好學人飲,飲醉左又唔識路返屋企。你知唔知條街好多壞人架!

黃家衛如開拍重慶森林2,可以考慮考慮這一幕。版權費另議。


(三)

半年前,接到一個不認識的人打來的電話。聲音聽來像個老婦。她找 Sandy,我說打錯;她說了句對不起,便掛斷了線。

後來幾天,她又打了兩三次來。我想,老年人眼力不好,按錯號碼不足為奇,也沒放在心上。

之後,每當見到來電顯示是她,我便不接,讓電話轉去留言信箱。奇怪的是,明明是我的 greeting,她也把它當作 Sandy 的留言信箱,自說自話。

更奇怪的,是她留言的內容:

「Sandy,我很害怕,你不要不理我。」
「Sandy,我知道我不應該找你,但我只想和你說一會。」
「Sandy,我忘了和他們說那張支票的事,我不知怎麼辦。」
「Sandy,我想我要坐牢了。」

接着的兩個月,她一次也沒再打來。到上個月的一個週末,卻變本加厲,甚至一天來電五次。每次對她說打錯,她都很有禮地說對不起便掛線,從不肯透露她到底想打那個號碼。

然後,又沉寂了一個月。到上星期,電話響起,又是一聲「Is Sandy there?」

我想,Sandy 應該是她的女兒。婦人可能和 Sandy 因錢財反目,女兒一怒下不顧而去,從此母女二人多年不相往來。現在婦人年紀老邁,開始患上老人癡呆病。她想和女兒重修舊好,可惜記憶衰退,只能靠記憶中錯誤的電話號碼,一次又一次地碰運氣...

突然,很想她再打一通電話來,然後問她一句:「Who’s Sandy?」。

Thursday, June 19, 2008

一一



一一,可以是兩個一,也可以是一個二。可以是一半一半,也可以是一生一世。可以是X,也可以是十。

一一的世界,是個光怪陸離,欺虞詐騙的醜陋世界。一一裡,每個人都不喜歡他們的世界。他們在隨波逐流,在沉默,在逃避。套用 NJ 的話,「你們這樣很傷」。傷的,是自己。

洋洋明白,眼睛只看到事物的一半。他拿着照相機到處跑,決心要拍下別人看不到的另一半。爸爸 NJ 看盡世態人情,卻是無力反抗,最後也只能選擇妥協,冷眼旁觀逐漸褪色的人生。

也許,如 NJ 所說,就算可以再活一次的話,結果還是差不多的。我們還是會流一樣的淚,犯一樣的錯;還是會看見一些,看不見另一些。

一一,每看一次,都有一些新的感受,敲擊着漸漸麻木的記憶。今天,心裡想着的,是八歲的洋洋最後那一句:我也老了。

Tuesday, June 17, 2008

《Towelhead》



本來不打算再寫電影節筆記,但實在不能不談最後看的這一部《Towelhead》

《Towelhead》改編自 Alicia Erian 的同名小說,是中東裔的美國女孩 Jasira 的成長故事。導演(和編劇)是電視劇《Six Feet Under》的 Alan Ball,《American Beauty》的劇本也是他的作品。《American Beauty》揭開了美國中產的美麗糖衣,《Towelhead》野心更大,由戰爭到種族歧視,由文化差異到少年性好奇,包羅萬有。

單看 trailer,或會覺得有點《Little Miss Sunshine》的影子。兩片風格的確有相似之處,都是一班背景不同,性格各異的人,在一個妙想天開的處境下碰撞出的笑話。《Little Miss Sunshine》故事比較荒謬,但人物角色分明,目標明朗,是齣簡單開心的 feel-good movie。相比之下,《Towelhead》故事可信性高些,但戲中各人性格都有點曖昧,令觀眾在笑聲中也帶點保留。

《Towelhead》想說的題目繁多,不過導演拍得十分流暢。笑料雖然不是太多,但有些是頗值得玩味的,尤甚是關於種族關係的描寫。例如,Jasira 固執的爸爸 Rifat 不讓她跟男孩 Thomas 交往,Rifat 的女朋友Denise 質問其中原因:

Dennise:why?
Thomas:because I am black.
Dennise:haha.
Thomas:(沉默)
Dennise:oh my God.

很多類似的帶刺的幽默,可能只有美國人才能心領神會。

《Towelhead》中的演員,每個都演得很出色。Peter Macdissi 飾演嚴厲和神經質的敍利亞裔爸爸,古怪惹笑之餘,又不近人情得有點恐怖。Aaron Eckhart 演的那個白人 redneck 鄰居角色,我想一百個男明星中,九十九個也不敢接。主角 Jasira 是個很矛盾的複雜角色,Summer Bishil 演來頭頭是道。十九歲的她,演十三歲的Jasira一點也不牽強。我覺得,這角色比 Ellen Page 的 Juno 更難掌握。

不過,到電影公映時,人們談論的將只會是一件事:《Towelhead》是不是越了界?

因為,這是女孩 Jasira 赤裸裸的成長故事。赤裸裸的不是鏡頭,而是導演毫無保留的處理手法。那挑戰觀眾底線的程度,可謂一浪接一浪,低處未見低。月經和衛生棉條?無傷大雅的笑話而已。色情雜誌和避孕套......是不是開始有點不安?Pubic hair?Masturbation?都只是冰山一角。

看到最令人震驚的那一幕時,我相信每一個觀眾都在問:有沒有這個必要?

《Towelhead》八月會在美國上映。到時候,一定會惹來很激烈的爭議,被杯葛也不足為奇。或許,這也是一種宣傳策略,說不定電影還可能會爆冷賣座。我卻奇怪,在視侵犯兒童為洪水猛獸的美國,它為甚麼能逃過NC-17的命運?

Saturday, June 14, 2008

《Phoebe in Wonderland》,《Cherry Blossoms》

《Phoebe in Wonderland》



全球首席童星 Dakota Fanning,今年十四歲,正值不是童星,又未能演少女角色的尷尬年齡。因此,近一兩年她好像減產了。不過,Dakota 有一個比她小四年,演出經驗同樣豐富的妹妹 Elle。《Phoebe in Wonderland》便是 Elle Fanning 從頭到尾擔綱演出的一部電影。

顧名思義,《Phoebe in Wonderland》的主線是愛麗絲夢遊仙境,未讀過小說的觀眾,可能會有點不知所以。十歲的 Phoebe,是個喜歡幻想,不太合群的小女孩。在學校的《Alice in Wonderland》話劇裡,Phoebe被老師選了當主角愛麗絲。在高興地全神貫注為話劇準備的同時,她漸漸分不開現實和故事的世界,愈來愈難融入學校的生活,愈來愈難和人相處。

驟看情節好像平平無奇,在戲院看到一半時,我仍以為這是個老掉牙的「發現自我」的童話。不想在這裡透露太多劇情,只能說,Phoebe 不是個普通的性格自我的小孩。看下去,電影便會慢慢說出 Phoebe 的困難,她內心的的掙扎,和媽媽,爸爸,老師幫助她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

雖然是小成本的獨立製作,但媽媽 Felicity Huffman,爸爸 Bill Pullman,和老師 Patricia Clarkson都是有名氣的影星。可是群星拱月,飾演 Phoebe 的 Elle Fanning 才是全片的靈魂。Elle 真的演得很好,演活了 Phoebe 那種身不由己的 dreaminess。她瞇起眼睛,我們便知道 Phoebe 的心已經在另一個空間。導演說,在拍攝和 Felicity 的苦情戲前,Elle 還懂得先培養情緒呢。姊姊 Dakota 的漂亮,是屬於機伶可愛(也可說是老積)一類;Elle 的漂亮,卻是懾人的 pristine 氣質。她一出現,便自然是銀幕的重心,其他人都成了配角。

當然,電影也有它的缺點。我覺得《Alice in Wonderland》的明喻太明顯,有點兒喧賓奪主,變了好像在為說故事而說故事。還有,Phoebe 的學校和家庭也實在完美得過份。她的小學裡,有專門教話劇的老師。她媽媽住在明信片般的家中,埋怨的不是柴米油鹽,而是沒時間寫她的新書。其實,若果拍得平實一點,不要過份唯美,效果應會更好。

聽說電影已找到買家,年底便在美國公映。 這不是喜劇,題材又有點艱澀,應該不能像《Little Miss Sunshine》或《Juno》般賣個滿堂紅了。但有機會的話亦不妨一看,因為單是 Elle Fanning 的演出,已值回票價。

───

《Cherry Blossoms》



小津安二郎的《東京故事》是我最喜愛的電影之一,不時也會拿出來重看。《Cherry Blossoms》打正旗號向小津致敬,自然要去看一看。

電影的前半部,是《東京故事》的現代德國版。一對德國老夫妻,在妻子的要求下,從鄉間出發到柏林探望子女。但子女們各有各的生活,暗地裡都在埋怨父母突然來訪帶來的困擾。有些情節,如生疏的孫兒,子女們的悔氣說話,和夫婦二人在海邊渡假屋不能入睡,是照搬小津原作的片段的。電影也有很多新的細節,加上現代化的拍攝和剪接,感覺是少了點原作中樸拙的人情味,但也算拍出了小津的韻味。

《東京故事》中最孝順和了解父母的,不是最親的子女,反而是沒血緣的媳婦。在《Cherry Blossoms》裡,這個色換了同性戀女兒的女伴。這樣一改,不單保留了原本的神髓,也多了深一層的矛盾和包容,是我很喜歡的神來之筆。

看過《東京故事》的,都知道電影末段發生了甚麼變故。因此,《Cherry Blossoms》播到一半時,我以為導演帶觀眾到日本看一看櫻花後,便會首尾呼應收場。不料,戲卻一直繼續。老人在東京街頭的奇遇,迷幻又寫實,還加插很多笑料,看得人目不暇及。

再看下去,才發覺電影不只是《東京故事》X《迷失東京》混合版,還有一段奇情的 Act 3。到最後,一個德國老翁,穿上和服,塗了口紅,在富士山下跳起日本傳統舞蹈,那場面,不單不怪異,還頗為感人。

本來,《Cherry Blossoms》可以是簡潔優雅的德國版東京故事,也可以是討好觀眾,笑中有淚的迷失東京2。但導演選擇了認真地說出思念和後悔的痛楚,這份堅持,正是電影的感染力的來源。

今年電影節最喜歡的作品中,《Cherry Blossoms》和《The Edge of Heaven》都是德國出品。不約而同,兩片的重心都不在德國(《The Edge of Heaven》是土耳其,《Cherry Blossoms》是日本)。看見別國的電影如此多樣化,想到美國空有資金人才技術,題材卻是愈來愈狹隘,不禁令人搖頭嘆息。

Sunday, June 08, 2008

油啊,油!



油價節節上升,這星期,美國平均汽油升破每加侖四美元。在汽油較昂貴的加州,有些地區已經迫近五美元。

我駕的都是小車子,從前一缸油才二十多元,現在則要八十元。看見油站每天不斷跳升的數目字,也有點觸目驚心,不能想像,那些V8引擎的車主是怎樣過日子。

短短六,七年間,汽油貴了四倍,但和歐洲亞洲相比,美國的汽油仍算便宜(根據 wikipedia,香港是每加侖8.33美元,德國是9.2美元)。不過,美國大部份地方公共交通形同虛設,正是沒水還可以等下雨,沒油,便準會餓死家中。汽油是美國人生活必需品,油價飆升,對民生影響頗大。

直至去年為止,油價上升對美國人的基本生活仍沒太大影響。但今天這個地步,已經過了 pain threshold,人們不能不轉變求存。試想想,一個家庭兩部車子,夫婦二人每天駕一個半小時上下班和接送孩子,加上週未購物消閒,每月用上六,七百元汽油不足為奇。對很多家庭來說,那是個沉重的負擔。

消費者已經改變了購車模式。今年所有 pick-up 和 mini-van 都嚴重滯銷,持續十多年的 SUV 熱,應該也告一段落。相反,雙動能 hybrid 則是如日中天,沉寂一時的 Toyota Prius 的「候車名單」waiting list,也捲土重來。

但長遠來說,美國一定要改變它瘋狂的城市和交通規劃。人們要明白,住在城市,便要作出「城市人」的犠牲,不能要三千尺花園洋房,高爾夫球場,又要駕車四十分鐘直達市中心。每家每戶兩三部車子,這樣子的所謂富庶,是要付上佷大代價的。

我相信 Peak Oil 理論,即使地底仍有大量原油,存貨只會賣少見少,開採也會越來越困難。低油價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復返。不過,這並不代表地球會出現能源危機。

人類適應力強,汽油昂貴,我們會發明雙動能,全電動,氫電池,或生化燃料的車種(雖然,直覺認為「種粟米給汽車吃」的 ethanol bio-fuel 不太可行)。化石能源枯竭,我們可以研究更新的風力,水力,太陽能,地熱,核能,cold fusion 等技術。

環保道德力量有限,但人是經濟動物,到原油二百五十美元一桶時,各種新能源,新科技,自然會雨後春荀般陸續出現。在二十世紀,石油,汽車,飛機等工業,為人類帶來前所未見的繁榮。進入廿一世紀,如果要押注的話,「可再生能源」renewable energy 應該是錯不了的。

下次到油站時,想想其實是在「曲線救地球」,付鈔也可能付得心甘情願一些。